本文作者：雄安新区规划设计专家、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尹稚
【编者按】：三年多过去了，雄安为啥还没启动大规模建设？雄安新区规划设计专家、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尹稚在“清华大学雄安新区规划建设发展高峰论坛”上给出了答案。
尹稚在报告中详细解答了“雄安为何出手慢”这一问题，读完后，相信会对雄安为何被称作“千年大计”有更好的理解。
以下为演讲摘要：
中国作为一个人口大国，在改革开放四十年中不仅仅走过一条比较成功的、迅速提升工业化水平的道路，同时从数字指标上来讲，我们也走过了一条快速的城市化道路。我国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把理论上的全国城镇化水平，从改革开放初期的约20%，提高到了现在的约60%，也有相关数据显示为56%或58%。快速的工业化、城镇化，在迅速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
围绕快速城镇化，总结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资源的高强度的消耗。从后备的土地资源、水资源等自然资源的方面考虑，中国这条高速的城镇化道路还能不能可持续。
第二，环境质量难以为继。大家可能都感同身受，这两年对环保要求迅速地提升，甚至出现了暴风骤雨式的环境执法，这跟多年对环境的“伤害”和环境质量的迅速变化有关系，越来越多的公众对环境质量恶化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第三，现代城市合格的公共服务体系支撑不够。从数字上来看，虽然大多数中国人已经“进城”，但是不是能够人人享受到一个现代城市的合格的公共服务体系？ 近年来，一系列围绕着城市公共服务短缺而展开的辩论的此起彼伏。
我们通过一系列开发区的建设，中国的经济总量确实提高了。这里最具标志性的，是深圳和上海浦东。深圳从一个小渔村一跃变成了千万级人口规模的城市；而上海的浦东，从浦西繁华区对面的松江县变成了现在经济总量远远超过浦西，成为新经济板块的崛起。那么雄安会不会是一轮新的崛起？还是会像天津，像当年策划的滨海新城一样，最后无果而终。这是放在大家面前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有关该议题产生的背景有三个层次。
第一，老百姓渴望他们向经济机会更多的区域集中。北京中心城区的人口疏解，很难有应对之策跟这种大的趋势去直接对抗。中国的人口向沿海的经济最发达的地区集中、向中国最发达的大都会地区集中、向就业机会最多的中心城市集中，这个趋势从全国的统计看仍然非常强烈，而且从未来的预计看，这个趋势还会持续下去。
其次，区域协同大趋势的要求。根据国际上已有的经验，在离中心较近的区域范围内，从单一的中心城区的发展，走向更大区域的协同发展。因此，根据已有国际经验探索，在有限的范围内，在京津冀大首都圈的经济地域的范围内寻找新的增长点，寻找新的后备资源来支撑整体经济动能的释放，来支撑服务水平的提升，机缘巧合选在了雄安。
第三，经济发展当中现实的一系列困境和河北省前一段采取过的一些区域战略当中产生的困境。京津冀协同发展不是今天才提出来的，学界的发声到现在至少有三十年，之所以时间跨度持续这么久，是因为京津冀发展在现实的执行过中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落地方针：如天津当时划了一个滨海新区，他究竟承担制造业的职能，还是疯狂地盖高楼大厦，跟北京争夺高端职能，在建设当中是有偏差的。河北省曾尝试过一些关于区域协同策略性的探索，如对环渤海地区，曹妃甸地区的投入，对黄骅港的投入，试图利用河北省的土地在环渤海地区形成新的就业中心、新的制造中心。十几年过去了，可以看到它们的发展状态。当时河北省提出环渤海战略同时还提出一个环首都战略，就是围绕北京周边的市县来做房地产，现在它目前的发展，大家都有目共睹。
这一轮雄安新区的选址确定，除了具有疏解北京中心城区的职能，疏解压在北京主城的首都功能里边的非核心部分，还有一个初衷就是如何使得河北省能够在石家庄、保定、雄安这样一个城市集团共同发力，形成一种中部崛起的效益，这一做法究竟是否可以发展得像深圳、浦东那么好？
深圳的崛起，是国际宏观大格局的推动。浦东的崛起，也是一种顺势而上的行为。大家都知道这两年中国的宏观经济形势一直在下行，传统上我们所依赖的拉动宏观经济增长的三架马车基本上已经全面走下坡，特别这次中美贸易战开打以后，这个情况还会进一步地严峻。跟当年相比，国家也好，民众也好，对环境质量的诉求也是水涨船高。因此，雄安跟当年的这些大型新城新区来比的话，并不是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最好的时机。在这样一个逆势而上的大形势下建设雄安，恐怕确实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几个月要动工，几年就要完成。它的建设周期和真正形成人气聚集、经济活动聚集的成熟的城市新区的过程，比一般的国家新区要更为漫长，需要更多的耐心。
雄安发展较为缓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的自身条件较差。从交通上来讲这块土地并不在以往规划的国家级的大型交通网络的节点上。所有大国铁的运营网络的调整，高速路的体系的调整，以及跟北京、天津、保定、石家庄城市之间的大运量交通联系的建立，很多是要另辟新径的。要有全新的选址、全新的技术工程的建设，才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同样为解决这个问题来选址，确实没有占农田。但是凡是在河北省生活的人都知道，白洋淀周边只要有一块空地不是每年被淹，老百姓一定会去耕种它。这块地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去耕种它？因为这块地非常低洼，处于常年洪水位。如果是个小楼盘，填补一下还可以。但是如果这是一百平方公里的新城，绝大部分的土地都是目前这种状态，那么它就需要大量的土方工程处理后才能解决目前的防洪问题。涉及到白洋淀整体水系和其跟大海河水系进行统一协调的大水利工程，才能够较长期解决白洋淀水质本身的补水不足、水质恶化，在洪涝下有易发灾害的这样一种基本的环境状况，这些都需要时间。
同样这个地区的不利条件还包括，河北能找到的绝对的空地是很少的。要腾出一块儿相对比较完整的土地，来建一个新城，它存在的巨大的拆迁安置。涉及到少则十几万，多则三十几万人口的再安置问题。安置人口，除了为新城提供相对比较完整充足的土地资源之外，还需要保障和提升白洋淀整体的生态水平。这个地域居民生活特点被描述为“小、散、乱”，低端工业化与居民生活“小、散、乱”是相互伴生的。这两个问题不能得到有效解决，便不能实现中央对这个新城提出来的一系列的高标准。
雄安现在起步的艰难，跟我前边谈到这一系列问题都是有关的。两年来相关专家组的做了几十个专题的研究，研究成果形成了一些解决问题的预案，也开始做一些小规模的工程试点来验证一些技术预案将来在实施当中的有效性。但总体上来讲，确实不会像大家想象得那么快。从雄安建设时序上来讲，它也不会像原来我们建新城那样，做出规划后，把土地出让了，然后大家就蜂拥而上，几年之内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从它的时序上来看，恐怕在未来的一两年之内，有三件事会先于大规模的城市开发和建设要做的。
第一是交通网络的重组和重建。最早动工的是在雄县昝岗组团的这个大国铁的交通枢纽性站场，因为这个站场能不能够迅速地完工，决定了它后续一系列跟它衔接的交通网络能不能够动工且能尽快发挥作用。
第二个是环境治理。白洋淀目前的水质是劣五类和劣四类之间，这样一种水质状况，临淀建城，设计出的效果图与亲临现场的真实感受是有天壤之别的。要花比较大的代价做水质治理，做白洋淀整体生态功能的恢复。大体上有了比较好的基础条件以后，才有可能进入大规模的建设时期。
第三是北京功能的疏解。这是关系到未来雄安新城建设成败一个很关键的因素，是行政命令式的疏解还是市场导引型的疏解？ 这里需要讨论和解决很多问题：比如说高校疏解。如果一个高校在大城市都办不好，难道你把他搬到一块新兴的荒郊野地去，他就能有更多的成就吗？一个科研院所在一个综合性的城市生态内都没有好的发展，难道你把他孤立化地搬到一个大院里去，它就能有更大的进步吗？这些问题还有很多是值得研究的。比如医院疏解。北京市确实有很多大型医院需要疏解，因为从它的真实运营情况来看，超过半数以上的患者是来自于全国各地，这些医院已经不再是一个为北京基层服务的社区性医院，而是成为了似乎属于国家级的超大型的专科医院。那么从国际的经验看，这种超大规模的专科性的医院，会带来一个很庞大的人群，它带来的不仅仅是患病的人群，还有治疗医疗过程和以及医疗结束以后，相关的的康复产业、服务产业以及为患病家属提供服务的五花八门的配套设施。远离都市区，建新的国家级的或者高度专业化的医疗中心，在美国、欧洲都有非常成功的实践。但如果是按照医院现在的运营模式，原封不动地搬过去，没有太多价值和意义。医院曾经在北京运营中出现的问题，同样也会在雄安再次出现。那么如何对接更为先进的国际医疗模式，如何全链条对接医治、康复、后续健康跟踪服务这样一套国际医疗先进模式，恐怕是在疏解以前就要研究透、解决好。
这仅仅是一种类型的案例，类似的一个公司总部迁出去，目的是什么？仅仅是换一个办公地点吗？如果不能够跟中央给雄安新区的一系列更为开放和包容的政策相结合，不能够跟我们国家“一带一路”的战略、中国试图引领全球化的战略实现对接，那么这个总部的迁移，可能就不会有明显的效果。
以上相关问题，专家都在再做更为深入的研究。总体来讲还是希望这一次的疏解，不是一个简单的行政命令计划。这些问题，其实是涉及到雄安新区建设过程当中更为深层次的问题，它不是一场简单的新城建设，它涉及到我们前四十年改革开放过程中积累下来的体制机制矛盾的突破和进一步深度的求解。
雄安的进一步深度的规划为什么迟迟不出台？这跟体制、机制深度变革的很多政策性因素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定是有直接关系的。比如雄安的土地怎么办，国有土地产权未来怎么办，怎么能够实现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和实际使用者，一个多元共赢的局面，集体土地将来怎么办？媒体上讲到的同质同权，是否具备可操作性？这里边可能涉及到我们国家土地法等相关法规的调整和修改。
雄安未来值不值得期待？雄安还是很值得期待的，这里有很多新的技术设想，技术标准会在新城当中得到探索和得到实施，大体上集中在几个方面：
- 这个地区会执行中国有史以来最严格的绿色建筑标准。
——这个标准还在联合广泛的国际团队，不断地向前推进。可能雄安将来会创造中国绿色建设的四星、五星。也会通过国际合作的方式不断引入一些跟国际接轨普遍通行的硬件标准。而且这种绿色建设肯定不会像原来的一锤子买卖，它可能会渗透到整个的全产业链环节当中去，需要大量的运营考核和后评估来检验实效。
- 建成智慧城市。
——大家可能会去参观市民中心，这里建有一些尺度很小的智慧建筑。在这里，中国移动、电信、联通这三大通讯公司已经进去了，它的起步阶段，首先形成一个国内目前水平最高、密度最高的信息网络，能够有效地采集这个地区以下几种类型的信息：
（1）跟环境有关信息。将来会进入一个实时化，并且按城市网格来报每天的物理指标、化学指标，实现一个高密度、细颗粒度的环境监测和监控。
（2）跟能源有关的信息。这是一个高强度的能源物联网社区，发展可再生能源。雄安新城要形成一个国内最好的能源物联网体系，实现可再生能源。希望在未来非常规性能源能占更高的比例，包括风、光、电等等的应用。
（3）跟人流、物流有关的智慧体系。生活在信息社会，只要你身上有电子元器件，你的生活都是有电子痕迹的。对于这些电子痕迹的全面采集和分析，利用好可以产生很大便民效益。从个人的基本的健康管理、购物习惯等其他方方面面，它可以使市场跟个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精准的需求识别和精准化的有效供给。那么对于政府而言，也可以从基层社区治理、大中城市治理中，得到更多的技术支撑。但是大家知道，所有技术都是把双刃剑，当你的个人信息被过度暴露的时候，可能也会给很多居心不良的人各种可乘之机。那么如何在这样一个高度信息化的社会当中，利用好各种空间位置信息、轨迹信息、交往信息、交易信息的同时，能够预防数字化犯罪，也是摆在这个高度智能化新区当前的一个非常有难度的挑战。最近时髦的一个词叫区块链技术，大家不要以为只是比特币，只是这个虚拟电子货币的炒作，只不过是比特币用了区块链技术而已。区块链面向未来是一个全新的、可追溯的、带有高度信用化的互联网技术。我们现在互联网实际上很多是不可逆查的，你不知道那台计算机是谁在用，他通过各种干扰手段以后，甚至无法判定这台机子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但是现在起来的新一代的互联网技术和正在崛起的区块链技术，它是可以实现点到点以及信息流向的精准识别。所以很多国家很关注这个，它会重新在这个基础上建造一套企业的信用系统，公民个人的信用系统以及政府的信用系统，使得政府的数据造假不再成为可能，使得各种的欺诈行为在网络上能够降到最低的程度。这些东西可能将来最先会在雄安有所实现。包括中国这几年对私家车逐渐的限制，已经开始意识到，中国作为一个人口大国，我们如果要达到其他发达国家那种机动车拥有量的话，恐怕全国所有城市都会变成停车场。那么公交优先，公交工具的多元化使用也会在雄安新区当中得到最优先的推广。雄安新城将来的设想是，它的80%的内部交通，组团与组团之间的交通和组团内部的交通，是要靠公交来解决，它保留的小汽车的发展机会量是非常小的。中国在公交领域的研究还远远没有到位。比如大家都知道修地铁，最简单的概念，地铁应该分长站距和短站距两种类型来修，长站距解决的是区域之间的联系，是长距离城市组团的联系。而短站距解决的是日常的、上下班、中短距离的通勤的联系。而北京修了这么多地铁，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建立起这种正常分工的概念，在城里边是500米一个站距，已经跑到远郊区了还是500米站距。很多是浪费掉的，速度是提不起来的。
建设雄安新区在中央的定义上是千年大计，要实现高质量增长。这种高质量增长，是在绿色前提下的高质量增长，创新前提下的高质量增长，以及体制机制变革前提下的高质量增长。创造雄安质量，不是一个简单的建筑标准和建筑质量提升的问题。
雄安新区的规划，先不说一千年怎么样，因为千年不变的只是大气候不会变，大水文不会变，大的山形水系不会变，其他的很多东西还是会变的。现在的目标分两个阶段，一个是以2035为一个节点，一个是2050，这跟十九大国家政治蓝图的报告是完全一致的。到2035年，核心区板块儿是一百平方公里，加上外围板块，一共是三百平方公里左右的区域，会基本形成。然后到2050，在建设基本形成的基础上，能够形成比较现代化的，以创新为核心的业态。这里边的博弈在哪儿？就是这个未来的雄安成果，究竟来自于纯粹的政府主导，还是在政府主导下由市场的主角来建设，这是一个最根本的博弈。雄安有很强的示范作用，是为未来中国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城镇化，在土地财政崩溃以后找到一个全新的发展途径。那么这个途径，一定是要得到市场和投资者认同的途径。
目前这个地区究竟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治理政策？是强管制政策，还是相对的弱管制政策，是叠床架屋地建立更多政策门槛，还是“让子弹再飞一会”，在更多的在实践中总结提高。这些高质量是来自于日益复杂的政府管制，就是政府手要伸得很长，还是简化整个治理成本、把更多的事情放给市场去做，用经济杠杆和其他的策略杠杆来抬升建设质量标准，这都在讨论和争议过程当中，但是我相信一点，这是在一些公共保障系统，大的区域性的交通系统的起步阶段，政府不会完全地放手不管，他会提供他应该承担的角色和支持，但是除了这部分，政府必须投入的公共财政之外，他一定会走一条进一步开放市场的道路。不仅仅对国内的投资者建设者开放这个市场，同时也再三强调它是面向全球来开发这个市场。并且，在引入更多的市场角色，通过他们之间的磨合，激发新的创新能力，产生新的社会治理模式、新的政商关系、新的公司权力划分、新的政府权益、公民权益跟市场权益的平衡关系。雄安试图通过精简化的顶层设计，加更多实践当中的滚动探索，来逐步寻找答案。
所以既然是千年大计，就不能急功近利，更不可作为一个献礼工程。它是一个要有耐心，有决心、更要有定力。
